愛國獎卷的緣份
董晴
小時候每次去教堂望主日彌撒時, 總會看到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 站在教堂前院的矮欄杆外邊, 手上拿了一疊像扇子展開狀的愛國獎卷。老太太的個子不高, 有時她還得踮腳才能看到教堂與園內的動靜, 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來往進出的人群。
來望彌撒的教友, 有一些人會對這位老太太露出微笑, 或點個頭, 但沒有人會前去問候, 或買她的愛國獎卷。教堂主日一共有五台彌撒; 週六晚上是粵語彌撒 ,週日早上有三台國語彌撒, 晚上還有一台是台語彌撒。這位老太太會在每一台彌撒前十分鐘左右出現, 等彌撒開始了, 她就不見了,但是到彌撒快結束時,她又出現了。她就只是站在教堂欄杆外, 孤寂的看著大家。每逢教會節慶, 或教堂有特別的彌撒, 甚至子夜彌撒和復活節前夕的祭典, 她都不會錯過,老太太會準時"報到", 從不缺席。
那時候, 教堂裡有一位老高神父, 是比利時人, 不但中文造詣高,還會說一口流利的台語。彌撒結束後, 每當老神父出現在教堂門口時, 這位拿著獎卷的老太太就特別興奮。她會走到老神父的跟前, 老神父就會從上衣口袋中, 掏出一張五元鈔票, 買了一張老太太的獎卷。我那時年紀小, 也不懂得怎麼回事, 但是總覺得, 老神父是這位老太太惟一的客戶, 為什麼其他的教友都沒興趣買老太太的獎卷呢? 那時候玩心太重, 一望完彌撒,就等不及到教堂邊的操場去蕩鞦韆, 那會把老太太有幾個客戶的事放在心上。這一幕賣愛國獎卷的情景, 就好像一個童話故事, 每週定時播放一次, 當然每年都不間斷。
有一年, 是在我唸高中的時侯,老神父要回比利時渡假前, 他一如往常, 騎著自行車去拜訪教友, 在路上心臟病突發,在送往醫院的途中 ,就回歸天國了。惡耗傳來, 教堂上下一片哀痛, 大家的心情就好比失去了父親般的沈重。老神父的追思彌撒, 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位賣愛國獎卷的老太太。從此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了。
直到大約十五年前, 我和妹妹帶著孩子回台灣渡假。那天正好是復活節, 妹妹建議回到小時後的老教堂去望彌撒。我想也好, 反正是回來渡假, 不如帶著孩子, 去看看我們小時候領洗的教堂。我們就叫了部計程車, 請司機把我們帶到台北萬大路的玫瑰堂。當車停下來時, 我們以為他走錯了路。因為教堂已經改建, 過去的矮欄杆不見了, 傳統的歐式建築也變成了新建的樓房。惟一沒變的就是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和鐘樓.妹妹看到教堂門匾, 寫的是玫瑰堂 ,這樣才確認我們沒找錯地方。下了車, 進到教堂時, 彌撒正要開始, 教堂擠滿了人, 我們就找了幾個靠邊的位子坐下來。
當彌撒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後, 我的心也慢慢的靜了下來。 這時, 我開始注意周遭的一切, 教堂的擺設, 祭台上的聖具, 坐在周圍的教友, 童年的回憶也跟著慢慢的浮現在眼前。那天的主祭是從小看著我們姊妹長大的侯神父, 讀經的二位先生也是過去認識的老教友, 合唱團就更別說了, 大部份都是以前的鄰居媽媽們, 奉獻的一對賢伉儷及家人, 就是跟我們小時後一起長大的同學和他們的孩子。時光彷彿在倒流, 我又回到出國前那段甜蜜的記憶裡。這時我注意到做輔祭的一對, 他們可能是父女, 因為他們外貌是挺相似的。我應該不認識這對父女, 但他們的臉蛋又是那麼的熟悉,我想一定在那裡見過他們。於是我就問妹妹, 有沒有認出來那一對輔祭, 他們真像父女, 妹妹也說他們好面熟, 但就想不起在那裡見過。在互祝平安時, 許多老朋友,老同學,老鄰居, 都認出了我們姊妹, 大家非常興奮。我也就把這對輔祭的事, 暫時擱在一邊了。
彌撒結束後, 大夥兒前來圍繞著我們, 在一起嘻嘻哈哈的, 不是噓寒問暖, 就是閒話家常,話題離不開談新敘舊。就在這時 ,那對像父女的輔祭走了過來, 我注視著他們, 這位先生主動自我介紹, 他姓林, 是這個教堂的義工, 旁邊是他剛上高中的女兒, 是教堂基督生活團的副團長。他因為剛才聽侯神父提到, 我們是董媽媽的女兒, 所以要前來認識我們。我告訴他, 我和妹妹在彌撒中一直想, 在那裡見過你, 可是就想不起來。他告訴我, 你們沒有見過我, 因為在你們出國幾年後, 我們才領洗的。但是你們一定還會記得, 一位在教堂門口賣愛國獎卷的老太太, 那是我的母親, 因為長的很像母親, 所以你們才會覺得面熟。
經過林先生的解說, 故事又回到賣愛國獎卷的老太太。他母親從小就聾啞, 而且識字不多。過去住在新竹的一個茶山上, 以種茶與採茶為生。兒子結婚後, 就跟著兒子和媳婦搬到台北, 定居在這教堂旁邊的一棟公寓裡。老太太特別喜歡看熱鬧和來來往往的人潮, 這教堂的主日天, 就變成她看人潮的大好日子。但是如果她一個人孤單的站在教堂外面, 又怕會被教堂裡的人說話 ,所以就假裝是在賣愛國獎卷, 掩飾一下。那曉得, 有次把獎卷出來時, 被一位過路人發現, 老太太手上的獎卷都已經過期了。那路人就跑到街口的派出所, 去檢舉這位老太太, 沒多久, 一位警官過來是為了查問究竟, 發現老太太的獎卷果然是過期了, 警官說老太太有詐欺的嫌疑, 就給她銬上了手銬, 準備帶回派出所。老太太又聾又啞, 沒法替自己辯護, 只有低著頭猛流淚。這時正好那位老高神父做完彌撒, 走到教堂大門外準備送教友。神父看見教堂外面一群人, 大家圍著一位淚流滿面帶者手銬老太太, 旁邊站著一位警官, 又有一位過路人 ,和眾人在大聲批評著老太太。神父就走到老太太面前,從上衣口帶內掏出五塊錢, 交給老太太, 並告訴警官, 是神父要老太太手上拿著過期的愛國獎卷, 在教堂門口等神父出來, 所以請警官諒解。經過一番周旋, 高神父做了保證, 警官才拿下了老太太的手銬, 不追究這件事了。
就這樣老太太和老高神父就更放心了。每個星期天, 老太太就會拿著一疊過期的愛國獎卷,很安全的站在教堂門外 ,看著來來往往的教友, 再也沒有人會去過問, 老太太手中的獎卷了。老高神父每主日一定會向老太太買一張過期的獎卷, 一直到高神父過世, 老太太就不再來教堂了。溫心的一面就是, 當老高神父回比利時渡假前, 會交待一位教堂的傳教士, 如果在主日看不到老太太的話, 一定要到她家裡去探訪。雖然老高神父走了,老 太太家裡每星期都有教堂的神父, 修女,或傳教士去探訪。不但如此, 老太太開始刺鏽, 她把刺繡作品, 奉獻給聖堂,來紀念老高神父。玫瑰堂裡所用的祭台布,聖爵布, 與神父用的領帶和祭披, 都是老太太親手做的。
五年後,老太太得了癌症, 在臨終前接受了洗禮, 並領受聖體聖事。她在遺囑裡告訴兒子, 一定要帶全家人去教堂聽道理, 領洗, 並學習教堂裡神父和傳教士的精神, 為世人服務。老太太自己生前因為言語溝通的不便, 沒有機會聽道理, 但她可以用心去體會到天主教的教義和禮儀, 她知道教堂是個神聖的地方, 教堂裡的人是可以信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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